中國日報網站環球在線消息:距北京昌平縣城12公里處的山腳下,有一個名叫香堂的村子。一戶獨門獨院里,住著中共早期領導人博古(秦邦憲)的小女兒秦吉瑪。平日,她和丈夫李海淵常做的事情,就是在院子里搗鼓花花草草:俄羅斯櫻桃、黃杏、紫藤、香椿、小蔥……年屆七旬的他們,每天享受著這種遠離鬧市的田園生活。
秦吉瑪很少接受采訪,網絡上幾乎看不到她的任何消息?!拔覜]見過爸爸、媽媽,我就是一個普通人?!鼻丶斕拐\地告訴記者。在她的家中,除了相冊中幾張翻拍的老照片外,幾乎再也找不到父輩的痕跡。倒是秦吉瑪和來串門的幼時好友鄧金娜(鄧發之女)之間流利的俄語對話,不禁把記者帶回到了那個特殊的革命年代。
伴著滿園春色,秦吉瑪和丈夫李海淵坐在小院中心的長椅上侃侃而談,向記者回憶起昔日往事。
童年生活無父母
和家里其他兄弟姐妹不一樣,秦吉瑪出生在莫斯科。
1939年,博古的妻子劉群先因為之前在長征途中染上了重病,組織決定讓她與李維漢的夫人金維映一起赴蘇聯治療。當時劉群先已經懷孕,不久,她在莫斯科生下了一個女兒,取名秦吉瑪(俄語“共產主義青年團”的縮寫)。
小吉瑪剛睜開眼睛沒多久,還未能記住母親的模樣,便被送進了保育院。隨著衛國戰爭爆發,劉群先從此杳無音信,有人判斷,她可能在德國法西斯的轟炸中犧牲了。這一切,尚在襁褓中的小吉瑪自然不得而知,她就這樣在保育院過了4年,之后和其他孩子一起被轉入莫斯科伊萬諾沃國際兒童院?!拔业耐曛?,就是莫斯科國際兒童院?!痹谇丶斖暧洃浿?,最親近的竟然是那片自己開墾出來的菜園。
“在伊萬諾沃,每天下午老師都會帶我們去菜園子里種菜,我們像做游戲一樣享受著勞動的快樂?!蹦菚r的小吉瑪,似乎就對菜園子情有獨鐘,“其他小朋友都是三分鐘熱度,一會兒就跑得沒影兒了,只有我,特別掛念栽下去的小苗,看著它們一點點長出了鮮嫩嫩的葉子,感覺棒極了!我一天不去看看它們,就覺得心里少了點兒什么?!?/p>
秦吉瑪忘不了因為勞動出色而獲得的“10個米丘林大蘋果”;也忘不了為填飽肚子,和瞿克林(瞿秋白的外孫)一起偷吃野果中毒,上吐下瀉的情景……60多年過去了,伊萬諾沃的時光,依然清晰地刻在秦吉瑪心中。
“那時我們都還小,對中國革命的情況也不了解,總覺得我們回國的希望比西班牙、波蘭、保加利亞等國家的孩子要渺茫得多。”秦吉瑪沒有想到,1949年10月1日,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喜訊傳到蘇聯,她和伙伴們成了兒童院里最先回國的一撥孩子。
四處漂泊沒選擇
回到祖國后,秦吉瑪仍然過著漂泊不定的生活。她先被繼母張越霞接回家中,隨即進入中直育英小學。平日里,她都住在學校,只有節假日才回家。最初的日子,秦吉瑪說自己過得“痛苦極了”:“語言不通,很難與人交流,生活和飲食習慣也和大家不一樣,”提起那段時光,秦吉瑪皺起了眉頭,“太難了!俄語在我的思維中早已定型。還有飲食,菠菜、豆腐,我根本不會吃。學校為了照顧我們,還專門準備了‘西式菜譜’,我們被分配到一塊專門的區域,拿著刀叉吃面包,吃切成片的西紅柿。那會兒,別的小朋友還很‘嫉妒’我們,因為能吃到他們吃不到的東西?!?/p>
1961年,22歲的秦吉瑪被保送到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工程學院學習,畢業后分配到海軍裝備部駐大連紅旗造船廠當軍代表。臨行前,她和同學李海淵(當時北京市宣傳部部長李琪之子)確定了戀愛關系。只要一有空,李海淵就大老遠跑到大連去看望吉瑪?!白畛?,部隊對他總是熱情有加,每一次都讓他住在部隊的招待所里,可等到他的父親出事了(李琪在‘文革’中因反對江青的京劇革命受到迫害),我們見面就變得特別難了。”火車站的長條凳成了李海淵露宿的“風水寶地”,每次見面完畢回到單位,秦吉瑪還得向組織上匯報談話內容。
趁著秦吉瑪起身倒水的間隙,頭發花白的李海淵壓低嗓音對記者說:“受父親的所謂‘問題牽連’,我很長時間都因為政審不合格而沒有工作,家里人也挺著急的,畢竟那時候因為‘劃清界限’而分手的情侶不在少數??墒牵斎耘f義無反顧地嫁給了我?!崩詈Y話語間充滿了對妻子的感激之情,“說實話,吉瑪當時那么做,真的很不容易……”話音未落,看到妻子走了過來,李海淵笑笑,不再多語。
1968年,秦吉瑪和李海淵有了第一個孩子,夫妻二人沉浸在初為父母的幸福中。可孩子剛滿月,李海淵就接到通知:三天后,到黑龍江省佳木斯的一個晶體管廠報到。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們手忙腳亂起來,匆忙收拾完行李后,他們到照相館照了張全家福。第二年春天,部隊開始清理階級隊伍,無奈之下,秦吉瑪只得將剛滿半歲的兒子送到一位老鄉家里寄養,自己只身隨部隊去了沈陽。半年后,秦吉瑪被清理出了部隊,原因是和“反革命家庭”劃不清界限。秦吉瑪被“一抹到底”,從軍代表變成了工人。為了能和丈夫團聚,她向上級提出要求,希望能被派往佳木斯工作。臨行前,她來到老鄉家里接兒子,看著眼前因為上火而險些瞎了一只眼睛的兒子,她的心撕裂般地疼痛。
來到佳木斯不久,隨著“一號命令”下達,這座城市一夜之間成了備戰前線。李海淵只好聯系了一位山西的遠親,又把一歲的兒子送到了那里,自己則和妻子留守佳木斯,加入到了“深挖洞”的大潮之中。
“有一天,挖著挖著,我覺得口渴,就走出防空洞喝水。沒走幾步,身后‘轟隆’一聲巨響,剛剛壘起的磚頭被外層覆蓋的泥土壓塌了,沒來得及逃出來的人都被壓了個結實!海淵還以為我也在里面呢,‘騰’地從工地上沖了過來,跑過去拼了命地刨地?!鼻丶敎厍榈匮弁煞?,“因為跑得太著急,他的腳趾甲蓋都被掀起來了。”
“現在回想起來,那段日子其實挺有意思的,不過,也有代價。一年后,當兒子再回到我們身邊時,我們就發現不對了。那個曾經活潑可愛、成天笑瞇瞇的胖小子變得不愛說話了,動不動就掉眼淚,他已經習慣了山西的生活,對于回到我們身邊,反而不適應了?!鼻丶敺驄D到現在也總覺得虧欠了大兒子,“小孩子在三歲以前最好跟著父母一起生活,因為這是一個人性格成型的最關鍵時期”,可在當時,每晚響徹耳畔的演習喇叭,卻讓他們無從選擇。
父親形象資料“拼”
“文革”結束后,秦吉瑪調回北京,在交通部科學研究院從事城市交通信號管理的研究。1980年,她又被調到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研究室,專門研究蘇聯東歐的法律問題。9年后,借著去蘇聯做訪問學者的機會,秦吉瑪再次回到了自己曾經生活過的伊萬諾沃國際兒童院。
在老校長馬卡洛夫的辦公室里,秦吉瑪看到了當年的中國學生名單,包括他們的出生年月、父母姓名以及來校和離校的時間。在這份名單中,她找到了自己的“檔案”:秦邦憲、劉群先的女兒,生于1940年6月3日。直到此時此刻,秦吉瑪才發現,自己寫了幾十年的出生日期:1941年10月1日,竟然是錯的!
錯過的,絕不僅僅是生日這么簡單。
或許是受當時大環境的影響,秦吉瑪的繼母幾乎從未給她講過有關父親的事情,性格內向的她也很少主動發問。秦吉瑪似乎從小就習慣了無父無母的生活,父母是誰,她沒有太多探究的欲望?!拔业谝淮沃栏赣H是誰,是在小學的一次歷史課上,老師在講國共合作談判時,突然將目光投向我,‘參與談判的人,其中就有你爸爸,博古!’我渾身一震,第一次意識到父親竟是這樣一個能讓我引以為傲的人,但也僅此而已?!?/p>
后來,隨著年齡一天天增長,一直到近幾年,秦吉瑪才開始主動地尋找,試圖從各種各樣的書報、資料中“拼”出一個活生生的父親的形象。
秦吉瑪最喜歡斯諾在《紅星照耀中國》中對于父親的描述,她至今還對其中的精彩段落記憶猶新,文章大意為:“在我所見到的中共領導人中,博古是較為風度翩翩、妙趣橫生的一位,也是最年輕的政治局委員。他身材略高于一般人,瘦骨嶙峋,名副其實地瘦得像根鋼絲。他總處在極度興奮之中,動作急促而不協調,常常愛神經質的哈哈大笑,他的牙齒前突,眼睛外鼓,特別是透過深度近視眼鏡,眼球好像向外突出。阿奇博爾德·克拉克爾爵士稱他是‘怪人’。他總是理著很短的寸頭,好似一把硬刷子在頭頂,他頭腦反應很快……”
在秦吉瑪的心目中,她從未懷疑過父親的才華。作為北宋著名詞人秦觀的第32代孫,博古的文筆和學識總是被世人所稱道,他那“博古論今”的才華,以及辦事認真的勁頭,讓他成為中國新聞事業的開拓者。
1941年,為了打破反動派的新聞封鎖制度,將黨的主張毫無保留地傳遞到全國乃至全世界,中央決定由博古負責籌辦《解放日報》和新華通訊社。最初,因為沒有房子,博古只能住在楊家嶺,每天清晨都騎著馬,到幾公里外的報社辦公,風雨無阻。在清涼山,所有人都知道,博古熄燈最遲,休息最少。每天凌晨四點,博古便來到辦公室審稿;抽空,他還用磚頭壓一本馬列原著,翻譯上一段。就這樣,在博古的感召和帶動下,當年《解放日報》和新華社的許多編輯記者成長為黨的新聞事業的中堅力量。新中國成立后,不少人相繼成為各大報社的負責人。當年在博古手下當過編輯的人中,任過中共中央宣傳部部長的就有四位,還有幾位改行后,擔任過國務院其他部委的正、副部長。
為父、為子“不合格”
博古與家人永別,是在1946年4月8日。他以中共代表身份在重慶參與修改憲法草案一個月后,和王若飛、葉挺、鄧發等人一起乘專機返回延安。
那一天,毛澤東、朱德、任弼時、林伯渠等都到機場準備迎接他們歸來,博古的妻子張越霞也帶著他們的小兒子秦鐵在那里迎候。下午2點鐘左右,低低的云層里突然傳來美軍C-47運輸機的轟鳴聲,大家正要歡呼,卻聽見飛機聲由遠及近、又由近及遠,漸漸聽不見了。“機場上,大家互相安慰著,一定是天氣不好,飛機不能降落又返航了?!笔赂艉枚嗵?,人們才知道,飛機已在260公里外的山西省興縣(呂梁山區附近)失事了。
“黑茶山附近的村民曾經在4月8日那天聽見隆隆的飛機聲,緊接著,是一聲劇烈的爆炸聲。第二天,他們在飛機失事地點撿到兩枚被烈火燒壞的圓形藍底白字的‘中共代表團’證章,上面寫著父親和黃齊生(王若飛舅父)的名字?!?/p>
5年后,在秦吉瑪的奶奶彌留之際,葉劍英出現在老人的病榻前?!澳銇砜次液芎茫L林(博古的乳名)呢?他為什么不來?”面對老人的聲聲呼喚,葉劍英始終沒敢說出實情,只是安慰她:“長林工作很忙,他是領導,他來不了。叫我代替他來看看您。”
后來,家鄉的堂哥告訴秦吉瑪,1932年底,在動身去瑞金之前,父親曾經秘密回到無錫,和奶奶告別?!八蛟诘厣峡?,奶奶也坐在那里哭,他告訴奶奶他要出國了,可誰能想到,這竟然是這對母子之間的最后一面?!?/p>
或許是將太多的精力放在了工作上,在家庭生活方面,秦吉瑪認為父親一直是“不稱職”的:對年邁的母親,他沒有盡到孝道;對年幼的兒女,他沒能給他們足夠的愛。也正因此,秦家的子女們,有著比旁人更多的獨立和淡然。
秦吉瑪的大姐秦摩亞,出生后便被送回老家無錫,寄養在親戚家,15歲時不幸被拐賣到四川。她一直盼望著有一天父親能夠接他回去,可是盼啊盼,盼到的卻是報上父親犧牲的消息。長大后,秦摩亞終身執教,退休前在北京師范大學當老師。
二姐秦新華出生那天,正是《新華日報》成立的日子,為了表示紀念,父親給她取名新華。她學的是中醫,后來擔任衛生部科技司副司長。丈夫李鐵映,曾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。
弟弟秦鐵,退休前是位老船長,常開著貨輪滿世界跑,現在靠著每月千余元的退休金過著簡樸自在的日子。
“我還有兩個哥哥,都叫秦鋼。一個家,兩個秦鋼,這在外人看來是很‘荒唐’的事情。這也是父親工作太投入的結果。當年在給二哥起名字時,他已經忘了自己前一個兒子叫秦鋼,所以起了個重名,以至于我們現在只能以大秦鋼、小秦鋼來區分他們?!贝蟾缭缒曦舱?,二哥留學蘇聯,回國后,在北京航空學院實驗室當了一名實驗員,后來應留蘇時同學的邀請,南下海南,退休前是海南建設開發總公司總經理。
翻遍秦吉瑪家的相冊,找不到一張完整的全家福。唯一一張五兄妹的合影,也看不到父母的身影。秦吉瑪輕拂著翻拍的老照片,嘆了口氣,眼神定格在相冊中間唯一一張不是翻拍的“原版”老照片上,照片中懷抱著秦吉瑪的是一名蘇聯護士,背面有兩行用紫色墨水書寫的娟秀的漢字:“博古、劉群先的孩子”,這是母親親筆書寫。從某種意義上說,這張照片是她與父母唯一的一張“合影”。(來源:《環球人物》雜志)